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围城    钱钟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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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 序
  在这本书里,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、某一类人物。写这类人,我没
忘记他们是人类,只是人类,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。角色当然是虚构的
,但是有考据癖的人也当然不肯错过索隐的杨会、放弃附会的权利的。
  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。两年里忧世伤生,屡想中止。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
促,替我挡了许多事,省出时间来,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。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
。不过,近来觉得献书也像“致身于国”、“还政于民”等等佳话,只是语言幻
成的空花泡影,名说交付出去,其实只仿佛魔术家玩的飞刀,放手而并没有脱手
。随你怎样把作品奉献给人,作品总是作者自已的。大不了一本书,还不值得这
样精巧地不老实,因此罢了。
                 三十五年【一九四九年】十二月十五日
            重 印 前 记
  《围城》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初版,一九四八年再版,一九四九年三版,以后
国内没有重印过。偶然碰见它的新版,那都是香港的“盗印”本。没有看到台湾
的“盗印”,据说在那里它是禁书。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的英文著作里
对它作了过高的评价,导致了一些西方语言的译本。日本京都大学荒井健教授很
久以前就通知我他要翻译,近年来也陆续在刊物上发表了译文。现在,人民文学
出版社建议重新排印,以便原著在国内较易找着,我感到意外和忻辛。
  我写完《围城》,就对它不很满意。出版了我现在更不满意的一本文学批评
以后,我抽空又长篇小说,命名《百合心》,也脱胎于法文成语(Ie coe
ur d'artichaut),中心人物是一个女角。大约已写成了两万字
。一九四九年夏天,全家从上海迁居北京,手忙脚乱中,我把一叠看来像乱纸的
草稿扔到不知哪里去了。兴致大扫,一直没有再鼓起来,倒也从此省心省事。年
复一年,创作的冲动随年衰减,创作的能力逐渐消失——也许两者根本上是一回
事,我们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,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
。相传幸运女神偏向着年轻小伙子,料想文艺女神也不会喜欢老头儿的;不用说
有些例外,而有例外正因为有公例。我慢慢地从省心进而收心,不作再写小说的
打算。事隔三十余年,我也记不清楚当时腹稿里的人物和情节。就是追忆清楚了
,也还算不得数,因为开得出菜单并不等于摆得成酒席,要不然,谁都可以马上
称为善做菜的名厨师又兼大请客的阔东道主了,秉承曹雪芹遗志而拟定“后四十
回”提纲的学者们也就可以凑得成和的得上一个或半个高鹗了。剩下来的只是一
个顽固的信念:假如《百合心》写得成,它会比《围城》好一点。事情没有做成
的人老有这类根据不充分的信念;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,不但想像它酸,也很
可能想像它是分外地甜。
  这部书禄版时的校读很草率,留下不少字句和标点的脱误,就无意中为翻译
者安置了拦路石和陷阱。我乘重印的机会,校看一遍,也顺手有节制地修必了一
些字句。《序》里删去一节,这一节原是郑西谛先生要我添进去的。在去年美国
出版的珍妮·凯利(Jeanne Kelly)女士和茅国权(Nathan
K. Mao)先生的英译本里,那一节已省去了。
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九八0年二月
  这本书第二次印刷,我又改正了几个错字。两次印刷中,江秉祥同志给了技
术上和艺术上的帮助,特此志谢。
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九八一年二月
  我乘第三次印刷的机会,修订了一些文字。有两处多年朦混过去的讹误,是
这本书的德译者莫妮克(Monika Motsch)博士发觉的。
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
  为了塞尔望——许来伯(Sylvie Servan-Schreibe
r)女士的法语译本,我去年在原书里又校正了几外错漏,也修改了几处词句。恰
好这本书又要第次印刷,那些改正就可以安插了。苏联索洛金(V. Sorok
in)先生去年提醒我,他的俄译本比原著第一次重印本早问世五个月,我也借此
带便提一下。
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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